读书札记:高山流水
2017年2月8日,晴,空气优。读《吴宓日记》第二卷。
文人有相轻者,亦必有相重者。盖彼此相重之文人,或缘于道德文章,或基于人格魅力,或服膺其恣肆之才情,或感佩其仁厚之宅心。不论是一见如故,或是愈久弥香,则二人之间,必定相互悦纳,彼此欣赏,赤诚相待,终身不渝。吴宓之于陈寅恪先生,即是此中之典型人物也。
1919年早春,吴宓在哈佛大学就读期间,经过俞大维先生的介绍,结识了从欧洲赴美读书的陈寅恪先生,二人一见倾心,晤谈之后,更是彼此仰慕,从此定交,结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深厚友谊。是年3月26日,吴宓在其日记中写道:“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吴宓日记》第二卷)评价之高,赞誉之隆,无过于此者。且字里行间,透露出新结识好友之后,意气风发,洋洋自得的喜悦心情。这在一向自视甚高,平日里好臧否人物的吴宓身上,是颇为罕见的事情。
当然,陈寅恪对吴宓也有相见恨晚之感,并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是年3月2日,吴宓曾在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作了题为“《红楼梦》新谈” 的学术演讲,颇有轰动效应,一时传为佳话。吴、陈二人相识之后,不仅有类似于漫步时作倾心交流的“游谈”之举,还有竟夕之谈的畅快淋漓。陈寅恪就是在听了吴宓对《红楼梦》的研究所得之后,甚为佩服,于当月26日赋诗一首,题赠吴宓的。 诗云:
等是阎浮梦里身,
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
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
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
付与劳生一怆神。
“阎浮”,即阎浮提,梵语,泛指人世间。“赤县黄车更有人”句下,诗人自注云:“虞初号黄车使者。” 虞初,西汉洛阳人,善著小说。汉武帝时以方士侍郎号黄车使者。张衡《西京赋》:“小说九百,本自虞初。”后世引指小说作者。此处谓“更有人”者,当指曹雪芹后更有新人辈出也,实际上是说吴宓既是《红楼梦》的解人,已经谙熟小说创作规律,则日后必能写出与曹氏《红楼梦》相媲美的不朽之作也。陈寅恪此诗,先说浮生若梦,而研究《红楼梦》者不啻梦中谈梦;次言吴宓生活于青天碧海之间,有生活之积累,懂创作之技巧,必能写出旷世巨著;再言《红楼梦》一书当是曹氏自媚自娱之作,并非意在传世,然颇能动人情怀,自己也曾灯下披阅,随着故事的铺陈与人物的结局而或啼或笑;最后则言二人春宵夜语,聆听吴宓解读“红楼”后,于辛苦生活之中更加黯然神伤,不能自已。全诗用典雅致,情意绵绵,既有自己对“红楼”以及人生的独到理解,更有对友人的赞誉与期许,确是真情贯注、温婉典雅之作。
吴、陈二人不愧为彼此悦纳的知音。吴宓是完全读懂了好友的一番温情厚意的。后来,吴宓在历经丧乱与世事浮沉之后,仍然不无遗憾地说:“此诗第四句,盖勖宓成为小说家,宓亦早有撰写小说之志。今恐无成,有负知友期望多矣。”(《石头记评赞》)今日品味之下,犹感佩其光风霁月般的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