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斋消夏录(四)
其三十五,吾友伍立杨先生,当代知名学者,散文大家,现供职于南方某报业集团,所策划并主编的文化周刊系列,不仅为学界所激赏,于社会各阶层均评价甚高。其为人也,身材颀长而瘦弱,有玉树临风之姿;面部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英气逼人,深眼窝外常罩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平时眼睛微眯,偶尔睁开凝视对方,则如电光般扫过,给人以不怒自威之感。甲午孟夏,以出版的一册新书亲笔题签相赠,曰《先觉者:在民国生逢其时与生不逢时》,东方出版社2014年2月第1版。展读之下,知书中写辛亥革命前后,献身革命伟业与时代洪流的先驱者自先总理孙中山以下,至杨度、郑观应先生止,凡27人。他们这些先觉者,或桀骜不驯,才气横发;或长风振林,微雨湿花;或横刀立马,廓清妖氛;或构画方略,谋动天下;或铁血柔肠,剑胆琴心……他们于百年之前所点燃的火炬,至今仍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辉映在人们的眼前与心头。王蒙先生品评道:“伍立杨此书,以丰富材料旁征博引,深切感知历史人物,笔端带感情、带哲思、带辩驳,可以想见他阅读之广,体味之深,不失为了解辛亥人物的一本独辟蹊径的好书。”鄢烈山先生亦评道:“非凡人物值得以非凡视角观察,取舍褒贬之间,即悟何谓民国精神。”展读该书,知以上评语均允公允当。据悉,该书数年前出版社送某权威部门审查时,某领导冷眼扫了一下,即拍案云:“伍立杨这个人的书,不能出!”事过多年,该书竟然获得出版发行,可见文明的曙光是任何云翳都不能永远遮蔽的,而书林中终于又增添了一道迷人的风景。另,著者伍立杨先生,不仅史学功底深厚,于文采一途亦风景常新,且书画艺术方面也颇有造诣,真全才罕遇之人也。2014年6月17日下午,天气阴而闷热,心境烦躁,惟读书自娱。
其三十六,辛亥革命胜利后,先总理中山先生将胜利果实拱手相让于袁世凯,长期以来,被人诟病为妥协懦弱之举。余研读此段历史,见众说纷纭,然总有隔靴搔痒之感。今读伍立杨先生新著《先觉者》,其说令余信服有加。其略云:孙中山让位于袁世凯,一出于他的心胸,一出于当时的形势。他顾全大局,以统一为要素,以道德为准绳,其心直可剖示天下。在他的心中,决无恋栈和弄权的半点私心。这与不学无术、自我膨胀和故弄玄虚的专制恋栈狂相比,是何等的高尚!至于有人说,孙中山手中无军队,即无实力,不得不让位于袁世凯,则大谬。其一,如革命家、文坛巨子雷昭性所说,倘若果有权力私心,难道不可以挟南方兵力相抗衡吗?即使不能直捣黄龙,难道割据天堑划江而治不可乎?然而这样就不免人民流血,荼毒生灵。又其一,孙中山让位以后,同盟会的年轻干部,有捶胸顿足者,有呼天抢地者,至有失落发疯者,即令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们对孙中山的举措仍表示理解——是一种痛苦的理解。倘非如此,他们就会重拾利器,奋起狙击袁世凯,只要孙中山点一点头,稍做示意,这样的志士会层出不穷,不惜流血五步,肝脑涂地,直至将其肉体消灭。因为孙中山为人以智慧和胸襟胜,从来不搞政治交易,具有强大的道德感召力。可是以袁世凯的心智,怎么可能领会孙中山博大的胸怀度量,以及长远崇高的考虑呢?所以紧接着,袁世凯利用和局的形势,大肆徇私舞弊,专制误国,至复辟帝制,全国奋起声讨,觳觫暴毙,亦咎由自取也。中山先生的高蹈远引、逊位让权,竟被视为软弱,后世历史学家也有持此论者,这就让人不可理喻了。——读伍立杨先生宏文,有痛快淋漓之感,恰如酷暑难耐之际痛饮一杯冰镇的果汁甘露也。2014年6月17日晚,夜风乍起,颇为凉爽。
其三十七,蔡元培先生,世人所仰望者也,其馨德惠泽,流布人寰,代代不衰。余半生游历所到之处,凡有先生遗踪芳迹者,辄执礼诚心以拜谒之,如绍兴之先生祖屋,上海之先生故居,北京大学未名湖畔之先生铜像等,忆念先生伟大业绩,缅怀先生崇高人格,怀人之思油然而生,自我勉励之意亦沛然溢于胸间。今日披阅蔡元培先生小传,知先生于1940年仙逝香港时,诔辞中有谓:“当中西文化交接之际,先生应运而生,集中西文化于一身,其量足以容之,其德足以化之,其学足以当之,其才足以择之!呜呼!此先生所以成一代大师欤?!”窃以为所评甚当。先生是清朝举人,翰林院编修,后接触西学,倾向维新,倡导民权,倡言排满,鼓吹革命,推进民主,创办留法学会,培育时代俊彦,改造北京大学,支持五四运动,建立民权保障同盟,投身民族解放事业……厥功至伟,清末以还,一人而已。阅读时,又见先生于1900年所订立的《夫妇公约》,将男女关系定位于三个层次,一曰目交,二曰体交,三曰心交。三交之中,心交为最高之境界。因为,在此基础上,男女同心,两情融洽,体能与激情都处于最高点,并以此得出结论云:“野合之子所以智于家生者。”阅读至此处,不禁骇然大惊;惊骇之下,又极为钦佩先生卓越之识见与明锐之眼光也。2014年6月18日,晚间,时清风飒飒,破窗而入,白昼郁闷之气一扫而净。
其三十八,《旧日红》,董桥先生随笔集,黄子平先生选编,香港中华书局2012年1月出版,精装繁体字印刷,大32开本,精选董桥“玩物怀人”类文章七十余篇,篇篇精美。2013年4月23日上午,余在办公室阅读文件,手机一阵叮咚作响,接听之后才知道是友人从香港打来的长途,询问需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去。余不假思索,道:“如果方便,替我逛一逛诚品书店,带一本董桥回来吧。”于是,书房里就增添了这样一册文质兼美的书籍。是年4月27日,余率领学校艺术团赴美国进行人文交流活动,随身携带此书,之后的几天时间,或在长途飞行之中,或在寂寂人定之后,这本书就成了我的最佳陪伴。逐页阅读,勾勾画画,心有所动,随手批注于留白之处,访美归来,已将此书勾画到了最后一页。友人曾问:“君缘何爱读董桥?”一时难以说清。今日徘徊书房,再次翻阅该书,见黄子平先生所著的序言一段,颇能畅言董桥文章的特色,仿佛也说出了余喜读董桥的缘由,其中云:“玩物怀人,写人写事难免笔涉隐和私,董桥的办法是‘以虚笔烘托实情,以实笔敷设虚境’,有的可以写得细致,有的不便依帖描红,只能背临碑字一般摹绘淼茫的轮廓。人是真人,事是真事,人名地名就未必了。深写浅写浓写淡写,照应的是分寸和礼数。笔致摇曳多姿,旧情朦朦胧胧,不说的比说的更多,不写的比写的重要,叫做含蓄,留白,深得英伦随笔的风致。”高山流水,默契于心。觉得,黄子平先生才真正是董桥的知音。2014年6月19日午后,热甚,天空渐次晦暗,暴雨即将来临。
其三十九,翻阅旧书,如同把晤旧人,倏忽之间许多往事旧情便被唤醒,不禁今夕何夕之慨。于是,到图书馆借书时,特别爱借别人阅读过的旧书,尤其喜看别人不经意间的勾画或会然于心时的眉批。因为这里面流淌的是阅读者内心情感的一脉溪水,是鲜活的生命个体价值的独特呈现。2014年6月20日,晨六时,清脆的鸟啭将余从熟睡中唤醒,晓风临窗,清露晶莹。
其四十,而今科技日新,通讯便捷,网络通畅,文化多元。尝记2013年5月4日,余率学校艺术团赴美国进行人文交流期间,于洛杉矶机场候机时,问随团来的海南电视台记者荣佳小姐道:“如果当今社会突然没有了电脑、手机、随身听、浏览器等玩意儿,年轻人大约有一半儿会崩溃掉。作为一位青春时尚的靓女,你会崩溃否?”答曰:“不会。因为我还可以静静地就着一线灯光,或靠在明媚的窗前,阅读我所喜爱的图书。”闻听,心头陡然一暖。能够坚持阅读,懂得阅读,喜爱阅读,真的很好。阅读,实在是一种清贵高雅的生活方式,是一种淡定脱俗的人生品质,是一种超迈高蹈的人生境界。阅读,不仅给人以智识与力量,也能够给人以生活的情趣与乐趣。2014年6月21日晚间,灯下漫笔。
其四十一,董桥先生《瓜蒂庵手札小记》一文中说:“我爱读老前辈的小楷文言信札,言事简淡,情谊沉实,可惜这样的艺术品如今都快湮没了。人老了贪恋之念渐渐渺远,缤纷之思渐渐荒芜,偶然写点心事,合该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读得出兴味:浅浅的消息换取浅浅的会心,多了嫌满,嫌浓,嫌多事。我读谢刚主的文字确有久阴天气乍露一抹夕阳之欣慰,几乎跟善本室里翻读明清稗乘一样惬意了。”读此文,与我心有戚戚焉。尝记2013年4月20日访书琉璃厂荣宝斋时,得影印之清末民初人文书札数函以归,日后每次踱进书斋,摩挲之,披阅之,神思无不沉静悠远,心情亦格外清润起来。雅事也,亦乐事也。2013年6月22日午后,细雨潇潇中。
其四十二,R.M.Williamson在其著作《Bits from an Old Bookshop》中说,书痴一般可分为四期,第一期是只买要读的书,第二期是尽力搜买想读的书,第三期是立志读遍所存的书,第四期是见到装帧精美的图书则不遗余力地购置回家,就算读不懂书里的文字也硬要买来玩赏一番。犹记2013年5月2日,随团出访美国时,在纽约闹市区有两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人直奔品牌专卖店而去,惟余与某媒体摄影记者林君,经多方打听之后,径直到第五大道与46街交汇处一知名书店游逛,逡巡久之,披阅与比勘之下,淘得哈佛大学版《莎士比亚全集》一部,精装,折后售价仅20美元。余向来视英语为畏途,视英文版图书为天书,只是觉得该书装帧典雅,版式优美,印制精良,于是心痒兼乎手痒,如失之交臂,则实在惋惜,便购置一册,装在了行李箱中。今日在书架旁徘徊,见该书昂首立于莎士比亚专柜上,于朱生豪先生翻译的莎翁全集、梁实秋先生翻译的莎翁全集、英国牛津大学版莎翁全集等,赳赳然列为一队方阵,颇有气势,心中喜甚。比较书痴分期,余自谓列为四期,则毫无愧色也。2014年6月23日,午后小憩,天气微凉。
其四十三,董桥先生在其散文《古庙》中说:青涩的岁月常常是一生中最令人缅念的岁月,未必都是密树浓阴、远山含翠的金粉记忆;也许是一个看云的心愿在严师的书斋里破灭,也许是一次黄昏的约会在听雨的残荷边落空,几十年后对着飘霜的两鬓细细回想,心中尘封的懊恨一瞬间竟给冉冉飘起的暖意盖掉了。每次回味董桥这些凄美清贵的语句,都会陡然地逗引出对于赟姊与杨君的怀想,今夜亦是如此。赟姊长余一岁,身材高挑,脸庞圆润而白皙,酒窝浅浅,明眸善睐,尤其是一排晶莹而整齐的牙齿,微微一笑,星光闪烁,最为迷人。杨君为余师兄,美丰仪,善吟哦,博闻强识,才气纵横。赟姊杨君俩人,少小无猜,青梅竹马,及长则心心相印,海誓山盟,后由于毕业分配原因而分处两地,渴念之下只能书信寄情,鸿雁达意。赟姊无兄无弟,作为长女,理应陪侍双亲;而杨君在单位里也是技术能手,后备人才,领导竭力挽留。正当杨君四处活动而欲将赟姊调动到同��座城市之时,竟天不怜情,鸳鸯棒打,赟姊父母执意不允,坚决阻拦,而赟姊也一时气恼惑谜,委志于刚刚经人介绍的新识之君,最后只得匆匆嫁出,亲手埋葬掉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后赟姊育有一子一女,也算佳果盈枝;只是年过中龄,便身患莫名之症,遍寻良医,毫无痊愈之迹象,终日伴随她的惟有拐杖而已。年轻时常听老人说红颜薄命云云,总觉得是久远的故事,而今就在身边,不禁唏嘘扼腕之慨。某年假期,余回故乡省亲时,曾经见过赟姊一面,闲聊之间,她叹息一声,悄然说道,三十年来,仍时常念及杨君。数月前,余出差京华,见到师兄杨君,酒酣耳热之际,问其还记得赟姊否,师兄连饮数杯,一时默然无语,久久才吐出一口闷气,徐徐道: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闻听不禁肃然动容。可知流年似水,沧桑如梦,任是铁打的汉子也都有柔软温情的一面,而每一个平凡的生命个体,细究起来也都会有一段可叹可泣的往事值得钩沉。只是半生漂泊,愁味识尽,欲说还休,顶多道一句秋深天凉而已。2014年6月25日晚间,静夜灯下阅书,触动心怀,随手录之。
其四十四,沈尹默先生为民国时期冠绝一时的大书法家,其成就之高,可比肩隋唐,睥睨宋元,独步一世。于右任先生曾赞其书法为科班出身,而自己不过票友而已;谢稚柳先生则称其楷书为数百年来无出其右者;董桥先生则谓其胎息欧褚而不见欧褚,宗法二王而不见二王,碑影浮动帖意颉頏之间字字有我,往深里看那是他天生的晋人气概;戴自中先生更评价其楷书北碑不涉怪,南帖不流俗,清圆秀润,挺劲遒逸。因此之故,余对于沈尹默先生之学问人品以及书法书道,景仰之情深焉。2014年6月某日,北京鲁博书屋董玉铭老师忽有短信发来,打开一看,大喜过望,原来其书屋刚进来一函《沈尹默书何应钦五十寿叙》,浙江美术社影印出版,2013年10月第1版,限量印制一千册,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沈尹默先生尺幅最大的书法精品。如此美意,岂能错失。遂不假思索,急忙回复曰:“要,要!”不几日,书册寄到,展开阅读,原来此寿屏是为庆祝时任参谋总长兼军政部长的何应钦将军五十寿诞,国民政府九位高级将领顾祝同、刘峙、蒋鼎文、陈诚、钱大钧、张治中、陈继承、王懋功、俞飞朋集体赠送的一份寿礼,请沈尹默先生恭楷书写,书于1940年2月间。当时,沈尹默先生五十八岁,正值其书法被尊为帖学盟主的巅峰时期,书法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妙境界,用笔沉劲��如锥画沙,既迟涩又流美,既古意盎然又处处体现着法度谨严、秀雅脱俗的沈氏风格,乃神品也。尤其难能可贵者,董玉铭老师还请沈尹默长孙沈长庆先生,亲笔书写了此件神品创作、流转与印制的经过,云:“先祖父沈尹默先生所书何氏五十寿屏时,年五十有八,居重庆两路口。日机竟日骚扰,邻舍被炸,瓦砾遍地。祖父处惊不变,泰然自若,研习米芾之草书七帖,并获益多多,已掌握帖学之牛耳。然如此巨幅,实难一见。幸得杭城张一鸣先生付印面世也。甲午初夏,沈长庆。”并钤印两枚,以示郑重。周末闲暇,浏览书法神品,并赏读寿屏内容,遥想抗战之艰苦卓绝时期一代高级将领间的友情依托,精神承转,不禁神驰意飞,思绪绵绵。2014年6月27日,傍晚时分,夕阳坠海,红霞似火,一片明艳。
其四十五,《梁启超家书》,张品兴先生编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书中所选书信,始于1898年,终于1928年,除了10封左右是写给原配夫人李蕙仙女士者外,其余300多封均是写给其子女的,其内容不仅涉及一般家庭事务,更多者是涉及儿女们的阅读、学习、课程、择友、选择学校与专业、职业选择与研究方向等诸多方面,对儿女们的求学求知与发展均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因此之故,其九位子女,除一位英年早逝,两位参加新四军与共产党地下组织外,其余六位均为学有专攻的教授甚至院士,其中以建筑学家梁思成、考古学家梁思永、火箭控制系统专家梁思礼最为杰出。及至今日,阅读这些家书,仍时时被其博大与宏厚的父爱所感动。犹记2001年仲春,出差京华时,由在北京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师妹一路陪伴,前往香山植物园附近之梁氏墓园拜谒祭扫,时山花烂漫,杨柳青青,百合飘香,芳草凝碧,漫步山间小道,纵论梁氏才学及其家族伟绩,心境恬适,畅快淋漓。屈指算来,于今又历十三春秋矣,岁月易老,于此可见一斑。不知当年靓丽沉静而才思敏捷的博士师妹而今漂泊何处,且学问又精进几何也。2014年6月28日午后,时天空云层堆积,而室内则闷热无比也。
其四十六,师妹唐娟博士曾告余曰:梁启超先生的原配夫人李蕙仙女士,出身名门,是清朝礼部尚书李端棻的堂妹。旧时,礼部主国家大考。李端棻任主考官时,发现梁启超才华绝伦,学思知行均为一时之冠,便决定将堂妹许配给他。梁启超为广东新会人,初入京时,其官话水准甚差,以至光绪皇帝指名召见他时,君臣二人竟根本无法畅谈,事后便随便赐给他一个小小六品衔而已。幸亏李蕙仙久居京华,国语流利,官话标准,此后天天指导夫君练习;而梁启超也意识到官话标准与否实在关乎到自己的前程与命途,便也不辞辛苦,日日研习,终于官话水平飞速提升,日后无论与人交接论辩,或者公开演讲,均有板有眼,应付裕如也。2014年6月29日晚间,阅读《梁启超家书》时,忽有所忆,信手记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