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杂记(7)
——和藏民面对面
此次西行,最想和藏民交流,了解他们的情感态度;还想去土著的藏民家看看,了解他们的生活习俗。心诚则灵,我还真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在林芝,我们找到去鲁朗的专线车时,司机在车上蒙着被子睡觉,把他叫醒后,才看清是个藏族小伙子。我们预约了座位,表示还要先去吃早餐,他叫我们给他带上一份,那样子毫不客气,仿佛我们是老朋友一般。在等待车上满座的时间里,他两次让他的同伴去买歌曲光盘,在去鲁朗的半途中,他又通过电话叫人送来一个光盘,光盘里都是藏语歌曲,旋律慷慨激昂,热情奔放。
同车后座上两个小伙子也是藏民,我主动跟他们搭讪,知道他们来自日喀则,在林芝打工,去鲁朗结算工钱。我问其中一个是不是包工头,他说他是个小包工头,去过安徽,去过西宁。他还向我们介绍了日喀则的气候和风景,告诉我藏族中再见的发音是“雅莫着”。当我问到“你好”怎么说,他思考良久,说:你们在握手时说“你好”,我们在握手时说“吉雅”,吉雅就是你好吧。另外一个人和他争辩说不对,但他们没有争出个结果,也许在藏语问候中,没有“你好”这个说法,他们常说的是扎西德勒。
一路上,这三个藏族小伙子有时跟着车载音响纵情高歌,有时用移动电话大声通话、或者用藏语和身边的人热烈争执。车在中途休息时,他们旁若无人地站在路边撒尿,一个个看上去热情豪爽、无拘无束、自在快活。
在鲁朗,我们看到一个藏民家院子上挂有“驴友之家”的牌子,就推门进去。一个小院子里有一栋三层楼房,院墙上摆放着大量的木柴,那是为过冬备用的。一只藏獒用链子系在园子的角落,见我们进去就汪汪地叫唤起来。一楼的大门关着,我们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一个汉族打扮的小女孩跑出来,我们问这是不是她的家,她说这是他爸爸的哥哥的家,说完又跑回去了。我们又等了好一会,一个藏族妇女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问我们是不是想住下。我们说只想看看她的家,在得到许可后我们上到二楼。
是这位小姑娘先和我们打招呼
二楼有一个过道间,那里摆着一个小茶几,上面点着12行、9列共108支蜡烛,外侧的两间客房里共有8个床位和床头柜,干净整洁舒适,只是略嫌拥挤,每个床位每晚的费用是50元。中间的房间的茶几上如同蜡烛一样摆放着糌粑馍馍,三个和尚盘腿坐在房中间的地上念经。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多问。里侧的房间很大,好象集厨房、客厅和餐厅于一间。房子的一边,几个男人坐在地上做糌粑馍馍,一个女的在馍上涂着红色的象油一样的东西,做好了送到念经的屋子里去。房间中间有一个金属的大灶台,灶堂里有木柴在燃烧,上面有几个大金属罐子和一个水壶在煮着什么。靠窗的角落还有个灶台,应该是做菜用的,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那里切菜。房子的另一边,摆放着好几张座椅和茶几,就象电视里古代分餐饮酒场面,我们坐在那里享用主人的酥油茶。看到糌粑馍馍很好吃的样子,我们问能不能卖给我们吃,一个会汉族的男子说:“这个不卖,等念经结束了可以随便吃。”女主人明白我们的意思后,抱出一个坛子,里面有做糌粑馍馍的青棵面,她把面粉舀到碗里,用酥油茶泡成糊糊给我们吃,爱人美美的吃了三碗。
在房子中间的灶台
吃酥油茶泡糌粑
他们在做祭祀用的糌粑
我终于到藏民家看了看,在那里受到藏胞的热情接待,吃到了地道的青棵面,喝到了正宗的酥油茶,看到了藏民家的布置和饮食起居的情形。
从鲁朗回林芝,我们乘一个过路的中巴客车,车上除了五个福建的驴友之外,其余的人都是藏民。我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几岁的藏族姑娘,我还没有坐稳,她就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我吓了一跳,以为她要看我的手机,原来她要看的是我手上戴的一个蜜腊手琏,她用生硬的普通话问我“多少?”我说五块。她就对前排的小伙子说五块。立刻,她又一把抓住我胸前的项琏,问我“多少?”我说十块,她又告诉前排的小伙子十块。我问她从哪里来,她只是笑而不语,她可能听不懂,也可能说不出。我看到她脸色白里透红,长形鹅蛋脸,目光清澈见底。路上,她有一段时间紧紧抓着我的手,向我微笑以示友好,我感到她的手很粗糙,仔细一看,指关节微微变形,指甲和手上有累累伤痕,与她皎好的面容反差太大,不知道她做什么事情把手弄成这个样子。我一路上暗自纠结,要不要把手琏、项琏送给她,因为她的目光和表情,流露出对这两件物什的喜爱和渴望。可是,车上的藏民太多,而我们的交流又不顺畅,我怕自己无意冒犯了他们而不敢妄动。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的友好,当车前面有人下车空了一个位子,我便离开她,坐到前面去了。下车时我等着她路过,想和她打个招呼,她好象忘记了我,从我面前走过去时,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从林芝回拉萨,我坐在司机旁边。司机是一个敦实的小伙子,从长相上还真看不出是哪个民族的人。车出站的时候,他嘴里叽哩咕噜念念有词,仿佛在做祈祷。我很担心他要一路念到拉萨去,到一个检查站时,他终于停下了。由于这个插曲,我对小伙子有点敬畏。在他主动和我搭腔之后,我们才交谈起来。
他告诉我今天他起晚了,没有来得及做早祷,于是在车上补上了,还郑重地说这是不可以少的。我们谈到信仰,我问他叩等身长头有没有必要?他说有,这是一种修行,做了很快乐。每个人一生要叩十万个以上的等身头,每天上下班之前完成。他最遗憾的事情是西藏的和尚越来越少了,尤其是高僧还不及印度和泥泊尔多,他曾经给蛇头八千块钱偷渡去印度拜佛,认为拜佛和礼佛是最值得去做的事情。我问他拜佛、礼佛和挣钱相比呢?他说:你们就是想着挣钱,所以压力很大。没有钱也是一样过,没有信仰就不行。还说他如果一年挣到6万块钱,他会给寺庙捐2万。
我问到西藏的丧葬风俗,他说西藏有几个等级的丧葬。最高等级是塔葬,一般是得道高僧才享受得到的,他们圆寂后葬在塔下,供后人祭祀。第二等是天葬,让神鹰把尸体吃得干干净净,完成生命的最后一次布施。是效法传说中割肉喂鹰来救兔子的释伽牟尼。第三等是水葬,是生有不好的病死去的人,他的身体就不能用来喂神鹰。第四等是火葬,是中毒死的人,他们的尸体连鱼都不能吃,所以只能火化。因为有水葬,所以藏民不吃鱼,因为鱼吃了他们亲人的尸体。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后悔在拉萨吃过拉萨河的鱼。
我问到他们的婚俗,问女方要不要男方的彩礼。他说根本没有彩礼这回事,藏族男女结婚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对未来妻子的要求就是孝敬老人。说到他的妹妹在天津上大学,我问他愿不愿意妹妹和汉人结婚,他坚定地说:“不行!她要是这样做了,就是我们村第一个叛逆。”我说如果她不小心和汉族同学相爱了呢?他说:恋爱可以,但不能结婚。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坚决。他说:他们只吃牦牛和羊肉,汉人什么都吃,什么都杀。他们家每个月要请和尚到家里念经,超度在路上他开车时、被挡风玻璃撞死的虫子。(我想到去过的藏民家在念经,想必也是在为那些难以避免而被伤害的亡魂超度。)他还说:如家里死了人,他们七七四十九天不会笑,不会吃好的东西,很悲伤。而汉人家里死了人,大家还说说笑笑,又吃又喝。我听了有些难过,想挽救一下汉人在他心中的形象,说:我们汉族有红白喜事一说,老人死了、升天了,是白喜事,大家可以欢送一程。他反驳说:他有一个朋友是四川人,其很年轻的弟弟死了,朋友家照样办酒席,家里还有人说笑。我听了无言以对。
我们问到他们的村级管理,他说村干部很不好当,象他这样的人很多,基本上听寺庙的,不听村干部的。所以村干部做工作很难。我想这是有些闭塞的原故吧,就问他想不想去内地看看,他说他去过西宁的塔尔寺拜佛,如果哪里有佛拜,那是必去的,没有佛拜,出去看什么呢?他也问到海南有没有寺庙、有没有佛拜。他说他的生活理想就是想见到活佛,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份。其次就是多生孩子,让几个孩子去当和尚。
我看到这个年轻人一心向佛,对政府帮助他们改善物质生活条件仿佛不太在意,却对寺庙、佛特别地热衷,就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保证不生气吗?他说:你问,我不生气。我于是问:你怎样看六世达赖仓央喜措(是西藏历史上有名的情僧,藏传佛教中有争议的人物)?他顿了顿,说“他(仓央喜措)是被逼迫的”,意思是他当活佛是身不由已。然后,反问我怎么看。我说,活佛或班禅都是几岁就被领进了寺庙,只有六世达赖因故十七岁才进寺庙,因而他知道外面的生活,知道自己是被逼迫。而那些几岁的孩子,有谁是自觉自愿去做佛呢?他们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定位了,这样的安排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件别无选择的事情,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他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只是喃喃地说:家里出了活佛并不好,父母会死、或者兄弟姐妹会死、会生病。
司机扎西达娃
车上还有一个来自林芝二中、去咸阳西藏民族大学上学的新生,小伙子很健谈,说到他的地理老师是广东人,十分佩服;说到他们的同学小学初中在广州的西藏学校学习(那个学校去年省学科带头人集训时我去参观过),他们学校在评估中获全西藏最高分93分,他们学校高考成绩与拉萨的西藏中学比肩,十分骄傲。他还喜欢足球,最支持广东恒大集团的足球俱乐部。我问他上完大学后愿意去内地发展吗?他说他愿意去内地学习看看,但要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我问他是不是和司机一样信佛,他说:当然,人没有信仰就等于是行尸走肉。
和两个藏族小伙子深入的交谈,让我知道很多事情。也感受到藏族同胞真诚、善良、真实,对信仰的执着和虔诚。
当我坐在车声嘈杂的马路边的家里、心急火燎地想完成《西行杂记》时,回想着和藏民面对面的经历,突然感觉到十分惭愧:为我在他们面前不自觉地表现出的见多识广的优越感,为我对他们自以为是的猜测、探问,为我对他们自作聪明的说服、引导。我自以为明白佛不能改变人的命运的真相,明白在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上如何保护好自己,明白很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却并没有他们活得快乐。而他们因为信佛,所以,把修行当作固然,把求助当作坦然,把给予当作当然,把友好当作自然,把善良当作果然……对人对事真诚坦白,不存芥蒂,拿得起,放得下,活得踏实轻松。与他们相比,自己实在是小聪明遇到了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