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如斯
一
何谓＂书痴＂？简单地说，就是指那些爱书成癖的人。
购书，淘书，读书，品书，著书，藏书，就构成了书痴们的生活的全部内容。他们为书而生，为书而活，甚至也可以为书而死。
不过，同是书痴，根据＂痴＂的程度不同，则也有高下层次之分。R.M.williamson曾说过这样的一段话：书痴的第一层次是只买要读的书，第二层次是设法搜求并购买想读的书，第三层次是立志要读遍自己购买的所有存书，第四层次就是千方百计的购置那些装桢精美的旧书老书，即便读不懂书中的绝种文字也硬要买回来赏玩赏玩。
如果一定要对号入座的话，幸运得很，笔者以及笔者的一些友人，都已经到达了第三层次，且即将向第四层次进军了。
二
爱书的人每每把自己喜欢的图书喻为情人，惟书痴把喜欢的图书比作妻子，并发出了＂书与妻子概不外借＂的誓言。美国书痴布罗亚德就曾说：＂一想到那些人把我的书拿去做假日消遣，我心里就难受。我对书有若贤妻，他们却视若荡妇。他们大多滥交无度，喜新厌旧。＂甚者，一个真正的书痴，还真的有喜欢图书胜过老婆的呢。上世纪五十年代，邓云乡先生携新婚燕尔的妻子游赏江南美景，一日来到杭州清河坊时，一头钻进了旧书店，专注地捧着一册寻觅已久的《方志学》暗自高兴，而全然忘却了在门外苦苦等候的妻子。书人胡洪侠先生在其《书情书色》中载有一则故事，也颇为有趣，云：浙江永康陈寒川先生自称＂天生书痴＂。一九六一年冬，他和新婚妻子去杭州旅游结婚，走到金华时却＂陷落＂在了一家旧书店，他在那里发现了清嘉庆胡克家精刻本《资治通鉴》、清乾隆海录轩朱墨本《昭明文选》和清康熙年间软体字本《全唐诗录》等。这些书自著名藏书家中散出，藏印累累，流传有序，书品上乘，陈寒川忍不住以每本十元将其全部买下；可是，去杭州旅游和给新娘买服饰的钱就没有了，只好拎着大包小包的书打道回府；好在新娘知书达理，依顺夫君，温文尔雅，始终含笑不语；他母亲得知此事后，不无疼爱地数落儿子道：＂你这个人哪！看来老婆还不如书好？＂
有男书痴也就会有女书痴，而女子一旦＂痴＂起来，那是会以身相许，生死以之，在所不辞的。余秋雨先生在其《文化苦旅》中，记载了一则故事，十多年前初读时，就感动得我泪眼迷离，十多年后的今天，每一念及，仍然心绪难宁。说是清代嘉庆年间，宁波知府丘铁卿的内侄女钱绣芸是一个酷爱诗书的姑娘，一心想登上宁波范家的藏书楼天一阁读点书，在毫无门径的情况下，她竟要求知府亲自出面做媒，把自己嫁给范家。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成了范家媳妇之后还是不能登楼，一种说法是族规禁止妇女登楼，另一种说法是她所嫁的那一房范家后裔在当时已属于旁支。总之，钱绣芸终生都没有看到天一阁的任何一部藏书，郁郁而终；临终前，她竟要求丈夫将其埋在通往藏书楼的台阶下，即使化为魂魄，也要实现自己的愿望。对此，余秋雨先生评述道：＂现代社会学家也许会责问钱姑娘，你究竟是嫁给书还是嫁给人？但在我看来，她在婚姻很不自由的时代既不看重钱也不看重势，只想借着婚配来多看一点书，总还是非常令人感动的。＂
几年前的一天午后，我也慕名来到了宁波的天一阁。当我穿行在廊庑之间，前后瞻顾流连的时候，眼前不时变幻闪现着的，仍然是钱姑娘的忧郁凄怨的目光；撞击着我的心扉的，是钱姑娘的脆弱而又强韧的生命律动。
三
书痴从不借书给他人。书痴借了别人的书，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要归还。黄永玉先生讲过一个故事，说他有一位朋友，嗜酒痴书，某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境中有人逼迫其还书，走投无路之际，他向那位催还者恳求道：＂那么，既然非还不可，这样罢！我下次在梦里一定还你！＂听罢故事，不禁令人掩口胡卢而笑。笑后，犹令人浮想联翩，难以释怀。
对于书痴来说，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书被无端摧毁，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啊，其痛何如哉！诗人流沙河先生喜读书藏书，尤其喜读俄国契诃夫的作品。＂文革＂期间，他的全部藏书被查抄而去，并且绝大部分书籍遭到了焚毁，痛定思痛，他写下了《焚书》一诗，云：＂留你留不得，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夹鼻眼镜山羊胡，你在笑我在哭。灰飞烟灭光明尽，永别了，契诃夫！＂如此痛彻肺腑的感觉，恐怕生活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大都有所体验吧。不信，请读一读巴金、张中行、季羡林、黄裳等诸多前辈们的回忆性文章，都会有着锥心泣血似的记述的。姜德明先生面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他＂年纪轻，思想旧＂，因担心被揪斗而忍痛将一部分图书卖给旧书店时，忍不住泣涕涟涟的向家人哭诉道：＂他们拉走的是我的梦，我的故事，我的感情，我的汗水和泪水啊！＂
大江东流去，代谢成古今。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文化昌隆的时代，禁锢逐渐解除，物质日益丰裕，出版事业兴旺发达，流通渠道畅通无阻，中外人文交流丰富多彩，不同文化之间相互尊重且融汇互补，不仅商务三联等大陆版图书随时可以购置，即便是港台版以及海外原版图书，只要心仪，且能够掏得出银子，也能够满足需求。君不见两岸三地通航通邮以来，有书痴书虫直飞港台，淘书贩书，乐此不疲，珍稀图书，流通无碍；乃至善本珍本初版本题签本等等，通过网购邮购拍卖，翩翩然也能飞入寻常百姓之家，宛如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一般。
四
记得，早年访问徽州时，曾见过一户普通农家的对联云：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
记得，中国明代有位叫做张潮的哲人道：声色怡情，何若静几明窗，拥书自娱；利荣驰念，不如名川胜景，啸傲登临。又道：读轩快之书，宛见山青水白；诵透彻之语，如观岳立川行。
还记得，美国作家Tom Raabe在《嗜书瘾君子》中也曾深有感触地说：一脚踏进占地广阔的书店，徜徉于充满知性和高深学问的圣殿，顿觉天地静谧而清明，抽离庸碌、欣然雀跃之情油然而生。
明斋曰：能够说出这些话的人物，大约也应该是个书痴。